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31、殔肂肉麻

     

    有一个生僻字,近来常常被人提起,用于报章杂志:“糗”。有什么“糗事百科”之类栏目,专门刊登趣文。很多读者读不准它的音,或者“秀才不识字,且来读半边”,读作“臭”,并且望文生义,觉得所谓“糗”,指的是“臭事”、“丑事”、“洋相事”。于是莞尔一笑,从眼前飘过。

    糗:音:qiǔ。《说文》上的解释是:“糗,熬米麦也。”什么叫“熬米麦”?就是把米麦等谷物炒熟。这不是我说的,是孟子说的。《孟子·尽心下》里“舜之饭糗茹草也”,说伟大的舜圣人,吃的是炒熟的米麦,还有草类。

    糗,不是臭味,是香味。这也不是我说的,是屈原说的。郁闷的屈原在自杀前,想把满腹牢骚告诉后代,写了《楚辞九章》。其中《惜诵》篇里说:“播江离与滋菊兮,愿春日以为糗芳。”糗芳,就是芳香的干粮。

    与之类似的这种美丽的错误,还有一例:“胴体”。

    先是一些三流的作家,在文学作品中,国内首创、引领全球汉语新潮流,描绘年轻貌美女性身体时,用了“胴体”一词。然后,此词在文学作品中如瘟疫一样传播开来。凡描写女性的肌肤或身体,必称“胴体”。如“眼睛痴痴地望着她粉妆玉雕的胴体”、“贪婪的吮吸着她冰清玉洁的胴体”、“伴舞女郎出卖青春的胴体”等。

    考:胴:1987年版《新华字典》的释义为:胴:1、体腔。整个身体除去头部、四肢和内脏,余下的部分。2、大肠。1987年版《汉语大词典》:胴:1、大肠。2、躯干、体腔。

    1973年9月版、1977年10月版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尚无“胴体”这一词语条目。《现代汉语词典(增补本)》倒是增收了“胴体”条目,只是释义仍为:胴体:躯干。特指牲畜屠宰后,除去头、尾、四肢、内脏等剩下的部分。

    《辞海》的解释是:胴体,即“屠体”。屠体,亦称“胴体”。家畜屠宰后的躯干部分。商业上猪的屠体指除去鬃毛、内脏(保留板油及肾脏)、血、头、尾及四肢下部(腕及跗关节)后的整个躯体,而牛、绵羊则须再除去皮。

    形像地讲,所谓“胴体”,就是宰杀后,去除了猪头、猪心、猪肺、猪肚、猪肝、猪肠后的一爿净猪肉!

    呜呼,中国文学!呜呼,中国作家!呜呼,据称先锋现代到离诺贝尔奖只差几公分了的中国作家们!

    自弄明白了“胴体”后,我凡看见作家们描写女性“胴体”,就觉得身上殔肂、身上肉麻、全身一阵殔肂肉麻。

    解释一下这个“殔肂肉麻”。

    殔:音:yì。肂:音:sì。用常州方言读,读作“以思肉麻”。

    殔肂肉麻,亦可分开。

    “殔肂”,是常州人常用的一个词。黄梅雨季,又湿又闷,身上粘乎乎的。此时,是常州人最喜欢说“殔肂”的时候。至于“肉麻”,不仅是常州人,全中国的人都在用。把“殔肂”和“肉麻”连起来,形容一个人“小器”、“精于算计”、办事粘之搭乎不爽快,弄得与他打交道的人浑身不舒服,则好像是常州人的习惯。

    肉麻,因为全国通用,不用多言。殔肂,常用但文字不常见,需要解释一下。先分开解释——

    殔,段玉裁老师在《说文解字注》里教导我们说:“殔,瘗也。”这个说法比较麻烦,因为“瘗”字,也不是省油的灯。

    瘗,音:yì。与“殔”同音。意思是掩埋、埋葬。有一本不知道谁写的训诂学著作叫《小尔雅》,据信是汉代以前成书,书中说:“埋柩谓之殔。”既然“瘗”、“殔”相通,那么,各位看官懂了,殔,就是埋棺材。

    肂:《广韵》里说:“肂:埋棺坎下也。”《仪礼·士丧礼》里说:“掘肂见衽。”此句后注说:“肂,埋棺之坎也。”《集韵》里说:“或作殔。” 

    还是麻烦。什么叫“埋棺之坎”?告诉你,坎,最初的意思是“坑洼”,就是土坑、地洞。“井底之蛙”这个成语,原来叫“坎井之蛙”,“坎”就是“坑”的意思。新疆人开的“坎儿井”,这个“坎”字,也是地下洞坑的意思。

    《广韵》是宋朝的韵书加大辞典,历史地位不容怀疑。说“肂”是往坑里埋棺材,肯定没有问题。《仪礼》又称《礼经》,是儒家四书五经之一,所说“掘肂”是掘开土坑,当然也不容怀疑。《集韵》有意思,说“肂”可以“或作殔”,也就是说,“肂”与“殔”是一回事情,端的有趣。这等于说,常州人所言之“殔肂”,是同义反复。它的作用,是强化“往坑里埋棺材”的概念。

    连起来说“殔肂”。

    所谓“殔肂”,就是埋葬死人、挖棺材坑、往坑里安放棺材。或者,是去掘坟、移棺材、重新安葬死人。干这种活计,人的心理感觉是不爽快的,身体感觉是不舒服的,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,那就叫“殔肂”。

    后来,哪怕不干这种活计,只要心理感觉不爽快、身体感觉不舒服,且这种不爽快、不舒服,用其他语言无法表达时,“殔肂”两个字,就施施然脱口而出。

    当然,面对一个把喷香的麦饼说成臭不可闻的记者、一个把女性的身体描绘成宰净猪肉的作家、一个把百姓的急事办得三年不见结果的官僚、一个答应借给你十块钱却三天不摸出来的朋友,“殔肂”两个字,尽管是同义反复,还是不够劲的,一定要再加上两个字,叫“殔肂肉麻”,方快吾心。